韩啸 可塑的身体
 
来源:《现代青年》2013年11月
 
韩啸 可塑的身体(图1)
 
让我们先撇下“手术”是不是艺术的问题,来检讨一下我们所使用的艺术概念。对艺术界有所关注的人都知道,自20世纪以来,艺术概念得到了极大的拓展,或者说遭遇极大的挑战。在当代艺术实践的推动下,艺术概念变得外延越来越大,内涵越来越小,以至于没有谁不是艺术家,没有什么不是艺术品。当然,如果艺术概念真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可以说没有谁是艺术家,没有什么是艺术品。尽管这些说法在理论上都有可能,但是实际上我们还是能够将艺术家与一般人、艺术品与一般物区别开来。

20世纪以来对艺术概念的挑战,一个直接的结果是,艺术不再神圣。用迪基(G.Dickie)的话来说,我们不再在评价意义上来理解艺术,而只是在分类意义上来理解艺术。从评价意义上来理解艺术时,艺术品往往会被认为是好东西,艺术家往往会被认为是好人。从分类意义上来理解艺术时,艺术品只是一种类别的东西,艺术家只是一种类别的人,他们都有好有坏。从分类意义上来理解艺术,是20世纪艺术哲学在修正艺术概念上做出的一个重要贡献。


韩啸 可塑的身体(图2)
 
如果艺术只是一个分类概念,而不是一个评价概念,那么就没有人能阻止某人想要变成艺术家,也没有人能阻止某物被某人或某些人视为艺术品。在这种意义上,艺术变成了一种我们可以自由选择的生活方式和观察世界的方式。某人是否愿意用艺术的方式来生活,或者用艺术的方式来观察世界,完全可以由他自己做主。在当代艺术界,从其他行业转入艺术界的人士不计其数,当然有人成功,也有人失败。但是,成功与失败都不妨碍他们是艺术家。我们允许有成功和失败的商人、科学家、政治家、学者、工人、农民,如此等等,为什么不能允许有成功和失败的艺术家?!为什么艺术家就必须是成功人士?!破除职业的等级区分,是文明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

韩啸决意要成为艺术家,他决定要把手术做成艺术,我想他的这些决定也无人能够阻挡。韩啸告诉我,自从接触艺术之后,自从他决定要做艺术家之后,他首先解决了自己精神上的苦恼??将自己从近乎分裂、焦躁、抑郁的精神状态中解救出来了。从这种意义上说,他的角色转换是成功的,如果我们将“成功”理解为某事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话。

我们不能阻挡韩啸要变成艺术家。但是,韩啸的行为“手术”是否是艺术,是可以争论的,因为并不是艺术家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即使是在分类意义上来理解“艺术”一词也是如此。现在让我们对照当代艺术理论,来检验一下韩啸的行为“手术”是否是艺术。


韩啸 可塑的身体(图3)
 
由于艺术与非艺术的边界十分模糊,当代艺术理论家认为,衡量某物是否是艺术,可以看看创作该物时创作者的意图。如果创作者怀着艺术意图,他的创作物就是艺术品。我们可以将这种理论,称之为意图理论。据说劳森伯格在安徽时曾经用罐头罐创作了一件作品,留给当地人作为纪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罐头罐就是艺术作品,他用过的或者没用过的其他罐头罐就不是。因为前者体现了劳森伯格的艺术意图,后者没有。当然,那个传说中的罐头罐也许与其他罐头罐一道,早就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即使在今天有人能够将它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找出来,它仍然称得上是艺术。这种理论,能够解释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为什么那些现成品艺术是艺术,而与之完全一样的相似物却不是?

现在我们可以将韩啸的手术与劳森伯格的罐头罐做个比较。韩啸的某次手术是艺术,当他怀有艺术意图地执行的时候。但这并不等于韩啸的所有手术都是艺术。这就像劳森伯格用过的某个罐头罐是艺术,当它体现了劳森伯格的艺术意图时,而其他的罐头罐不是艺术一样。当然,如果韩啸每次做手术的时候都怀有艺术意图,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韩啸可以宣称他所有的手术都是艺术。不过,这里涉及的问题相对要复杂一些,可以暂且不论。

也许有人会觉得艺术意图理论过于主观,也过于武断,赋予了艺术家太大的权力,甚至是霸权。但是,我想说明的是,其实有艺术意图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对于绝大部分观念艺术来说,艺术意图胜过实际执行。艺术意图也是作为生活方式的艺术的重要因素。

比艺术意图理论相对客观一点的,是艺术界理论。它有不同的版本:以丹托为代表的艺术理论版,以迪基为代表的艺术体制版,以及以列文森为代表的艺术史版。当然,这种区分纯粹是为了叙述方便,实际上它们之间有许多交叉重叠的地方。

根据丹托的艺术界理论,某物是否是艺术,关键看它是否能够进入艺术界,在艺术界中是否有它的位置,或者在艺术界中是否被提及。这里的艺术界,指的是由各种解释构成的理论氛围。如果某物的出现,引起了艺术界的争论,有关于它的各种解释,那么它就是艺术,无论这种解释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韩啸的行为,引起了艺术界的争论。有重要的艺术批评家为之辩护,也有重要的批评家认为它不是艺术。韩啸的行为已经为艺术理论的氛围所环绕,从这里意义上说,它是艺术作品。

也许有人会说,艺术理论版的艺术界理论,也很外在,因为它与艺术本身无关,与关于艺术的各种说法或者话语有关。这其实是理论家们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而炮制的一种理论,我们不能信以为真。


韩啸 可塑的身体(图4)
 
让我们再来检验一下艺术体制版的艺术界理论。在迪基看来,某物是否是艺术,关键看它是否被艺术体制所接受。这里的艺术体制,可以被宽泛地理解为所有跟艺术有关东西,包括艺术家、理论家、批评家、收藏家、公众、媒体、美术馆、艺术院校,艺术协会等等,它们组成一个艺术社会,也可以被狭义地理解为艺术机构,如美术馆,艺术家协会,艺术院校等等。被艺术体制接受的,就是艺术,否则就不是艺术。韩啸在山艺和中国艺术研究院接受过训练,也在美术馆举办过展览,他得到了艺术院校和美术馆的承认。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他的作品通过了艺术体制的检验,可以是艺术。

也许有人会说,艺术体制版的艺术界理论,更加外在,不仅跟艺术无关,而且还与艺术所不齿的权力沾上了边。尤其是在教育产业和艺术产业盛行、行政权力膨胀的中国,要通过艺术体制的检验,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肯花钱疏通关系,艺术体制的大门就会敞开。

最后,我们来检验一下艺术史版本的艺术界理论,其实也可以称之为艺术上下文理论。在列文森看来,某物是艺术,总与此前被认为是艺术的东西有关。用卡罗尔的话来说,只要我们能够将某物与此前被认为是艺术的东西挂上钩,讲出它们之间的故事,该物就是艺术。韩啸的行为,与此前被认为是艺术的东西有关系吗?我们能否讲出一些与它有关的艺术故事?我的回到是肯定的。

韩啸的行为,首先让我想到法国艺术家奥兰的行为。作为法国当代艺术的重要代表,奥兰在国际艺术界家喻户晓或者臭名昭著。我参与的两次展览都有奥兰的作品,但她本人都因为太忙而没有到场。也许她的到场,是另一件艺术作品,需要分配给其他的展览。从90年开始,奥兰实施了她的圣-奥兰再生计划。通过一些列的整形手术,奥兰将下巴做成了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下巴,将鼻子做成了格罗姆的普绪客的鼻子,将嘴唇做成了布歇的欧罗巴的嘴唇,将眼睛做成了一幅枫丹白露画派画作中的戴安娜的眼睛,将前额做成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前额。有关这些手术的图片和录像,在世界各大美术馆和画廊展出和播放,在90年代的国际艺术界形成了轰动效应,持续影响至今。表面上看来,奥兰这一些列的行为是以美为目的,因为她选取效仿的对象,通常被认为是美的准则。但是,实际上奥兰有更加深刻的哲学动机,她试图挑战任何生来不变的本质,包括我们的自然秉性、遗传基因和上帝。奥兰通过手术整容表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包括我们天生的、被视为确定身份的重要依据的面相。奥兰的这些行为,不仅挑战了根深蒂固的哲学观念,而且会触及一些尖锐的社会学问题,比如通过面相去认同一个人的身份的可靠性问题。但是,我想指出的是,除了这些哲学观念和社会学效应之外,奥兰的行为在艺术史上有明显的互文关系。奥兰为什么不选真实的女人而要选择画中的人物作为模仿对象?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希望自己的行为仍然在艺术界之中,通过与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发生关系,而确保她的行为的学术性。因此,我们可以将奥兰行为中的身体称之为学术的身体。


韩啸 可塑的身体(图5)
 
就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来说,澳大利亚艺术家斯特拉克比奥兰更加激进。从70年代开始,斯特拉克就开始了他的悬挂行为:用鱼钩刺穿皮肤,将自己悬挂起来。直到今年3月,斯特拉克还在实施这种行为。在世界范围内的几十次表演,让斯特拉克声名鹤起。除了这种有点残酷的行为艺术之外,斯特拉克还做了许多以身体为媒介的行为艺术。比如,他做了一只机械手,与自己身体连接起来,可以用它来写字;他用细胞培养出来一只耳朵,把它植在自己的左胳膊上;他做过一个植入胃里的小雕塑;他还将自己的身体与互联网连接起来……。斯特拉克的口号是,身体已经过时。我们可以通过科技手段,让身体延伸,超出皮肤的包裹,或者将装置植入身体内部,把身体架空。总之,身体的可塑性、物质性被斯特拉克发挥到了极致。在斯特拉克看来,身体的缓慢进化,与社会的高速发展不成比例。他要运用新技术,重新设计身体,改变身体的自然进化,让它更好地适应今天的新环境。由于斯特拉克的行为运用了许多高新技术,因此我们不妨将斯特拉克行为中的身体称之为技术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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