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鸿:手术-身体与社会的转译
吴鸿
吴鸿,1968年9月16日出生,先后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国美术学院雕塑专业。1999-2000 任《雕塑》杂志编辑。2000年至今,任TOM.COM“美术同盟”主编,并任北京TS1当代艺术中心艺术总监。同时从事当代艺术的策划与评论工作。对画家范治斌等多位著名艺术家做出了全面的评论,体现了吴鸿对国画的独特看法。
代表论著:《从“体制”到“圈子” ——20世纪90年》、《城市的皮肤:当代都市影像的可能性研究》、《雕塑语言的“异化”与“回归” 》等。
缘起:厨师不看菜谱改看兵法了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韩啸于两个月前在济南刚刚做了一场名为“手术”的行为艺术活动,同时,在不少媒体上也遭遇到了很多人的质疑。质疑比较集中在两点,其一,一个职业医生是否能同时是一位艺术家?其二,作为一种颇能吸引大众眼球的方式,是否有商业炒作的嫌疑?其三,如果“这一台”手术能够被称之为行为艺术的话,那么是不是任何一个手术都可以被视为行为艺术了?
就像赵本山在小品里说的那样,“一个厨师不看菜谱该看兵法了”,事情确实来的有点突然。但是如果我们不带成见地去思考第一个质疑的话,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伪问题。在中外美术史中,一个画家或书法家先有其他职业身份之后,再转变成画家或书法家的身份;或者终其一生兼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职业身份者,其实不在少数。甚至是,在现代专业美术学院出现之后得以大规模地培养专业学生,以及近代以来随着学科的专业化细分才出现了专业范围很窄的专门性人才,唯有这两种因素同时具备之后,才能够出现一个人的职业教育背景??与他的专业职业经历是一致的。即使这样,也还是出现了不少“业余”艺术家们所创造的艺术成就让那些“专业”艺术家们难望其项背。比方说,一生作为一个银行职员的黄秋园就让李可染在其去世后发出了“国有颜回而不知,深以为耻”的感慨。所以,一个人原先的职业为何,不应该成为他是否能成为艺术家的一个障碍;反之,特别是在当代艺术的话语逻辑中,“艺术”已经成为了一种开放的知识系统,而不再是那种依据于封闭的手工经验基础。所 以,抛开博伊斯那句“人人都是艺术家”的那句原始意义上的表述之外,从一个能被通行的行业经验所能接受的标准来看,无非是一看什么样的“人”,要看他是否 具备了一个可以在专业层面上进行沟通的知识和经验系统;二看什么样的“结果”,在不依据传统艺术的技法衡量标准的当代艺术评价系统中,需要分析的是在利用 图式、现成品或身体的过程中,是否完成了观念的转译。循此,我们首先来看韩啸“这个人”,实际上,在他接受医科教育成为专业整形外科医生之前和之后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十足的文艺青年的兴趣,甚至是到现在,他还保持着一种严格的阅读癖的习惯,由此给他带来了在一个医生职业背景之外的广阔的文史哲知识修养。固然,很多人在青春期的“维特式烦恼”情绪驱使下,会在某个年龄阶段中去接触一些探讨人生哲学的书籍,以满足那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青春心理。但是,除非是与职业有关,在成年以后很少有人再能保持这样的兴趣了。在我和韩啸的接触中,我发现他在自己的职业之外于文史哲方面的研究已经不再仅仅是一种消遣式的“雅兴”了。由此我想到,一个人通过自己系统的阅读和思考所积累起来的知识框架也应该平等地放在一个专业意义上的平台来进行沟通的。除此之外,韩啸在山东艺术学院经历了传统艺术的进修学习之后,还在美研所的研究生院专门学习了艺术理论,由此而对当代艺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在目前我们看到的这个“手术”之前,韩啸已经进行了一个较为长时间的当代艺术创作实践。此外,也是因为他经营着一个医疗实体故而经济上较为宽裕的缘故,近几年来,他还花了不少的时间较为系统地参观、观摩了国外的一些重要的当代艺术博物馆和当代艺术的展览活动。随着创作的深入,他还放弃了对于医疗实体的直接管理,转而在北京建立了自己的艺术工作室。我采取了上述与写作一般的艺术评论文章不同的方式来介绍韩啸这个人的经历,其目的无非是想告诉那些不了解他的人,仅仅将一个人的职业身份当成一个“原罪”来怀疑、批判的方式是非常武断和片面的。特别是在当代社会多元的格局中,我们应该对那些有着多重身份的人持一种宽容、欣赏的态度,所以,对于一个立志要成为艺术家的医生,也无须从一个思维定势出发简单地视为业余,更无须揣摩他的商业目的。
不知道以上文字是否能说清楚韩啸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合法性”。其它的几个问题将放在下面的文字中穿插叙述。
破题:“身体”的多重属性
“身体”,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既是个体的也是社会的;既有??生理属性,又有社会、文化和历史属性,而韩啸作为一个整形外科医生的职业是与“身体”打交道的,更为准确地说,他的工作是与人的身体作为视觉对象的“外形”有关的。除了因为肢体伤残而带来行动不方便者,其就医的动机或许纯粹与生理需要有关之外;其他因为“视觉性”的理由而进行整形外科手术的“患者”,其“就医”的动机和目的更多的是与身体的社会、文化和历史属性有关的。
在此,我们又回到韩啸的照片,一个整容手术的现场,一个变性前后的形像比对,……。两者都是身体的改变,前者是改变身体的自然状况,后者则是回归自然的身体。但改变的动机都不是自然的呼唤,而是对规训的抗争。从表面上看,整容是对美的追求,然而却违背了自然即美的规律。美的标准本来就不是自然的,在不能改变美的规训的情况下,就只有改变身体自身,以应对世界的规则。后者则是具有双重的意义,如果社会能够公平地对待性差异者,身体则无需改变,它可以自由地存在于自然状态中。它的改变意味着身体的妥协,放弃自身的存在而转变为世界所要求的人;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自然的回归,当身体显现为一种性别的时候,而本质可能是另一种性别,为了抵抗身体的规训,而回归本质的身体,回到被掩蔽的自然状态。对身体而言,性别的改变可能会遭遇规训的不同方式,对他而言则是解除本质与规训的双重压力,人还原为其人。
或许是在一个大的“医疗行业”的概念下,整形、整容行业也习惯地将那些就诊者称为“患者”。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患”者,“害病”也。那么一个从生理的角度而言并无病患的人,为什么会被称之为“患者”呢?显然,这是一个与生理无关的社会、文化和历史性的概念。我举一个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们当前社会的审美标准会将大眼睛、高鼻梁、大嘴唇视为美和性感呢?这与传统文化审美中“凤眼、葱鼻、樱桃小口”的美女标准是背道而驰的。显然,审美,包括对于我们人类身体的审美标准绝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在一个历史的语境中,依据不同的社会形态而呈现出不同的文化倾向。现今的中国,乃至其他非欧美人种的国家中,为什么对于自我身体的审美会越来越放弃自己文化的传统而倾向于白种人的标准呢?这实际上与近现代以来欧美人种为多数的国家在整个世界的政治、文化格局中占据主导性是密不可分的。此外,我们现在对于身体审美越来越趋同化的现状,也是与当今社会中信息媒介传媒的视觉化和便捷化的趋势紧密关联的。同时,现代女性对于自己身体的视觉性“数据”愈来愈苛刻的现实,一方面与现代女性的职业化选择所带来的社会交往频繁程度有关,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现代社会中因为激烈的社会竞争所带的内心的恐慌与失落。所以,整形、整容对于现代女性来说,不仅是趋同化的文化审美的需要,也是社会审美的需要,更是内心的一种精神“迷药”。
所以,整形、整容与其它医疗科目的不同点,即在于它固然也是把人的身体作为对象,但是在这其中还包含了大量、丰富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信息和元素。正是因为这些不同于那些内外科手术的纯粹生理治疗性的社会性特征,韩啸把与自己的“医生身份”有关的这台整形手术用来作为自己另一个“艺术家身份”的材料和对象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其中逻辑的合理性。同时,也正好可以回答了上面提到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这一台手术具备了成为艺术“材料”的可能性,同时,又不可以将这个“可能性”泛指到其它任何一个手术中的原因。
承题:作为身体和社会意义转译中介的手术刀
其实早在还是一个文艺青年的时候,韩啸就对自己的整形外科职业充满了疑问。特别是对于那些因为恐慌性心理需求而来就诊的“患者”,韩啸往往还会从人的内在精神气质美和外在形像美相统一的角度,劝导她们放弃整形、整容的想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医院的工作人员说,那些负责诊前咨询的“导医”都不愿意把“病人”分给他。由此,韩啸说自己一直是“很痛苦地看待自己所从事的这个职业”。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不是把整容行业仅仅看做一个生意的人文批判精神和怀疑态度,韩啸自己不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整形外科医生,而是在手术的过程中,一方面充当了具体的整形外科医生角色,另一方面又作为了一个无形的、精神性的人文批评者的角色。这是因为这种自我角色的双重性设置所构成的心理张力,韩啸将自己与那个手术的对像一起,通过手术刀的中介作用而形成了一个意义转译的整体。
很多人仅仅将那个合作的手术对象当成了韩啸作品的材料,这是非常片面的,因为单纯的手术对象是不构成意义转译的前提的。所以,也只有韩啸将自己的身份通过有形(整形外科医生)无形(人文批判者)双重叠合后,并通过手术刀的中介作用(意义发生转化的桥梁)而双重作用于手??术对象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到,“手术”作为一个普通的社会现像在此发生意义和观念的转换了。至此,“手术”不再仅仅是一个手术,它同时具有了观念性的特征。
束题:作为一个“意义参与者”的传播媒介
那么,即使是在韩啸的内心有这样一种不同于其他整形外科医生的想法来做这一台手术的时候,如果孤立地来看这个“手术”,很多人仍然会觉得它与艺术并没有太大的关联。所以,这个时候我们还需要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那就是这个手术的“传播途径”。在手术进行的同时,它是通过在济南闹市区的电子大屏幕全程直播的,另外,在“齐鲁网”的网页上,也有网络视频进行了公开的全程直播。这样,“手术”就不是孤立地发生在医院的手术室空间中,它通过上述的公共传播途径,进入到了社会公共空间之中,这样,单纯的“手术”演变成为了一个社会公共事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对于整容行业的了解无非只能通过它的结果来审视它的“美”;而如果把这个为了追求“美”的手术过程直接、无预设地呈现在大众的面前的时候,大多数人本能地都会在生理和心理上产生强烈的不适感。由此,他会进入到一种社会反思之中,去思索我们这个社会中已经习以为常的“审美”从众心理是否出了问题?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我认为如果把韩啸的这个行为认定是一个商业炒作的话,那么这个商业炒作是失败的,因为它只能让那些准备来做整容手术的女性因为手术本身在视觉上的血腥而放弃了这个想法。
所 以,综上所述,我认为如果韩啸的这个“作品”能够成立的话,它应该包括在手术室中的“手术”部分和通过大众传播途径来进行公开“传播”的过程(传播媒介一 方面意味着是一个传播方式和传播途径,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是一个意义建构的参与者,它参与并升华了作品的意义),它们最终成为了一个社会公共事件,以此来警 醒、启发大家对于那些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的社会、文化、性别、审美观念来进行思考。由此,我个人倒是并不认同韩啸所以进行的是一个“行为艺术”,而更倾向于把它当成一个“事件艺术”来看待。